暮春，谷雨至。

此时，百花盛放，田亩播种，好茶新绿，天青雨润，正是一年好时节。

谷雨当日，早早赶到市场，买下脊骨一小段，红豆二两，薏米、淮山若干。午间，取出久未使用的通天瓦煲，将脊骨洗净斩块，先行下锅加水煮沸，倒去沸水后备用。红豆、薏米、淮山洗净，浸泡一定时间后，连同浸泡的水一并倒入煲中，加入少量陈皮，加盐少许，盖上煲盖，起火炖煮。少顷，煲内水沸，蒸汽由煲盖正中的“通天小孔”徐徐而出，直冲向上，果然是“通天”。可惜，“通天煲”此时座于煤气炉上，而不是风炉……

我立于炉前，呆呆地望着雾状的升腾蒸汽，以及煤气炉曳动的火焰，思绪却已走远。

每年谷雨，我都会炖煮红豆汤，至今，已是第六年。而父亲离开我们，也已六年有余了。

父亲在日，由他老人家亲自炖煮，然后电话嘱我回家喝汤。

父亲大学虽学的是西医，但长期在基层从医，知道群众中笃信中医者众，于是自修中医，颇有所成。每闲暇时翻开父亲留下的医药书籍，但见书中父亲手写字迹历历，便知父亲当年用功之专、用心之苦。而父亲开出的中医单方，翻书当中不时可见。看着那些不同于西医药方的潦草、端整字样成行成列叙写附子、玉竹之类药名，药名后用小一些的阿拉伯数字标记用量的处方，回想起那些取走处方后过几日见到父亲欣喜说明疾病已除的面孔，明了人们对父亲的敬重来自何方。

谷雨炖煮红豆汤，是家中自我小时就有的习惯。幼小不明就里，只知围着炭火正旺的风炉，贪婪地闻着通天煲上的通天孔喷出的阵阵香气，等待父亲揭开锅盖，舀汤进碗，招呼我喝汤。

待到汤碗端上桌，坐到桌旁的我，却又不急于去喝了。一则是因为烫，二则红豆汤不仅好闻，实在好看。鼻子吸着混合有骨香、豆香、陈皮香诸般滋味的汤的热气，眼睛盯着暗红中闪着点点油星的碗中汤色，还未喝，心里就已经升腾起一份满足。

年龄渐长，才想起问父亲，为何要在谷雨这天喝红豆汤。父亲说，谷雨节气，人体阳气渐盛，脾胃见强，正是健脾利胃的好时候；而季节所带来的湿气渐浓，须谨防“湿邪”侵袭。红豆化湿补脾，佐以薏米、淮山、陈皮等利水渗湿、补脾益气等药材，就是最应节的一道食补汤膳了。父亲常叮咛，做人，要顺时应气，明了天地万物的遵循，顺时而为，应气而食，方是为人的本分。

父亲自己，极尊重上天好生之德。从医，则不论山高路远，急河险滩，背起药箱为病人奔忙。为人，则忠直谦和，勤勉简朴，一副热肠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。但是，父亲恰恰忘了他自己。对别人过度的细致入微侵蚀了他的精力和健康，使他在70多岁的年纪，离开了我们。

父亲是于隆冬季节走的。那天晚上，一家人守在父亲的灵柩旁，感受彻骨的寒冷。此后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常常会感到自己身处冰窟，总想如幼时那样，央父亲用温暖的大手掌捂着我的脸，消去寒意。当我明白再也无法触摸到父亲的手时，泪水一如夏日骤雨，倏然而至。第二年谷雨，我一早起来惘然若失，却不知何因。到厨房里一看到通天瓦煲，才想起当天少了红豆汤的香气。

从那一次谷雨始，我接替父亲，给家人煲红豆汤。红豆汤香气氤氲，醇厚滋润，喝一碗静心宁神，补益身体，一如父亲对我们的教诲，伴随我们走过时令，走过四季，时时刻刻供给温暖的力量。

谷雨，一个微妙的节气。二十四花信风催得繁花正盛，好风中，布谷的鸣叫清脆悦耳，一应种子在此时播入土中，并逐渐走向旺盛，预示一个蓬勃的季节即将到来。承前启后，好时催发，谷雨当令，端一碗红豆汤，喝到肚中的，是暖洋洋的感觉，流进心里的，却已是满当当的意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