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25日是国际反家庭暴力日，该节日于1993年由联合国确立，至今已经有25个年头了。

而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》，于2016年3月1日起施行，今年是反家庭暴力法实施的第三年了。

记者从梧州市法律援助中心了解到，2016年3月至2018年2月28日，全市共接待遭受家庭暴力咨询157起，其中受理因家庭暴力（包括冷暴力）提起离婚的案件21件。2018年至今，梧州市法律援助中心共办理了7件关于家庭暴力的案件，只有一件判了离婚并对女方进行了5000元的赔偿。

梧州市法律援助中心“妇女儿童维权岗”一角。

韦金雨是梧州市法律援助中心副主任，她说：“我们也尝试着总结一些规律，哪个人群容易产生家暴行为，但我们发现，各行各业，各式各样的人，都可能有家暴行为。”韦金雨从法律援助中心的数据出发，想从学历、收入、职业、家庭成长等角度去解读家暴者的行为，但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。

11月下旬的梧州艳阳高照，但阅读着那些封存在旧档案中的遭受家暴的故事，我们仍然感到了阵阵寒意。

一、“他操起磨刀杵直接打我的头！”

阿珍今年43岁，有着两年被家暴的经历，只读过小学的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，现在在做一名保洁员。阿珍有两个儿子，大儿子刚大学毕业出来工作，小儿子还在读小学。

阿珍的老公经营一个肉档的生意，在他们结婚二十多年的岁月里，阿珍的老公除了经营肉档，就是在麻将馆和赌桌前流连，多不在家。

2016年，阿珍第一次被老公家暴。那一次在饭桌上，阿珍问她的老公“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”，阿珍老公听到这句话怒不可遏，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，直接就打了阿珍。阿珍记不清楚第一次具体被打了哪里，阿珍只记得当时右手瘀黑了一块，自从那次家暴以后，阿珍右手关节处的肌肉现在还隐隐作痛。

阿珍的直觉是对的，阿珍老公外面有人了，但阿珍老公并不打算收敛，反而更加放肆。去年，阿珍老公把原先旧房子的一层楼卖掉，拿了约70万元和小三买了一套房同居，搬出了老屋，留下阿珍和两个儿子以及自己的父母。

老公有小三，而且还同居了，这件事没让阿珍歇斯底里，老公搬出去住了，反而对阿珍是一种解脱，不用再忍受她老公的拳脚相加。

“他操起磨刀杵直接打我的头！”2018年年初，阿珍记得最痛最绝望的一次家暴是被老公用磨刀杵直接打头。那时候，阿珍的老公和小三来到家里，三人不知何事争吵起来。阿珍记不清楚争吵的内容，只记得话语十分激烈，气不知往哪撒的阿珍老公，向自己十岁的小儿子施暴，小儿子被打得手部和背部都黑了一大块。阿珍和家公家婆都在劝阻着阿珍老公不要打孩子，但急红了眼的他根本不听劝阻。

见阿珍阻挠着自己，阿珍老公直接操起了磨刀杵砸向阿珍的头，顿时间，阿珍头破血流，血顺着头发流到她的双眼里，她透过血看到老公像个怪物一样张牙舞爪，嘴里骂着不是人听的话。阿珍的老公还没消停，继续着打骂。阿珍那一刻的意识已经有点不清晰了。直到警察来到，这一出闹剧才暂时停歇。

还有一次，阿珍因为还没有找到工作，就在老公肉档对面卖水果，以此来赚点钱给小儿子挣点学费。自从老公和小三同居之后，儿子的生活费和学费就给得不那么勤快了，阿珍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挣点钱补贴家用。“你怎么来这里摆摊？你怎么有资格出现在这里？”阿珍的老公凶神恶煞地来到阿珍的水果摊前警告阿珍。随即就在菜市场里对阿珍拳打脚踢。在阿珍老公看来，阿珍在外面摆摊就是丢人现眼。周围的人实在看不下去，于是报警让警察来处理。

为什么不离婚？阿珍坦言，自己没有生活技能，也没有学历，抚养孩子的经济支出要老公来维持，离婚之后什么房产和财产都没有，自己也没有太多的法律知识，只怕离婚后更难生活。

阿珍的娘家在藤县某个村子里，父母已经80多岁高龄了，家中有着十姊妹。自小在农村生活长大的阿珍不敢将自己被家暴的事告诉父母，她怕他们受不了，也怕被村里人看不起，毕竟在阿珍的意识里，被家暴不是一件光彩的事。

“养好孩子，做好自己。”阿珍向自己的姐妹诉苦，她的姐妹告诉她，不要管那个男人，做好自己，养好孩子，就是尽了本分了。阿珍听了，并且也做了，但似乎生活没有变得更好。

阿珍说，小三的老公从广东回来的时候，阿珍的老公会回来和自己住几天。这几天是阿珍最担惊受怕的时候，她永远不知道施暴者会在何时施暴，自己又该用哪种姿态抵挡。

“要把阿珍赶出去就先把我赶出门！”阿珍在这个家仅存的温暖来自家公家婆和自己的两个儿子。曾有一次，已经搬出去住的阿珍老公要拆掉阿珍睡的床，把阿珍赶出家，阿珍的家婆就坐在床边怒喝，“要把阿珍赶出去就先把我赶出门！”阿珍老公没有得逞。家婆用近乎赌上尊严的方式挽救了阿珍，家婆知道，自己的儿子已经失控了，她选择站在阿珍这一边，用自己微弱的力量维系着这个快要破裂的家。

“妈妈，有我在，没人敢欺负你！”大儿子今年毕业后回到梧州工作和阿珍住在一起。在大儿子外出读书的期间，阿珍的门口常被小三泼油漆，写上“小三”的字眼，以此来羞辱阿珍，阿珍只能敢怒不敢言。而现在最亲的儿子回到了身边，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观。

当问及，是否想对与你有同样遭遇的被家暴者说点什么的时候，阿珍长叹了一口气，吐出了三个字——“不懂说”。语气间的无奈和沉重，已经让人感受到了她随时可能被压垮。

二、“在家里，我的每个细胞每根汗毛都是竖起来的。”

阿莲今年41岁了，大专毕业的她早年间曾在广东做文员，如今她在做保育员，月薪1400左右。阿莲和老公都不是梧州人，结婚十年的他们有两个孩子，一男一女，两个都不到十岁。据阿莲回忆，自己被家暴已经有八年了，每次都是因为小事，每次受伤的都是她自己。

2011年，阿莲第一次被施暴。那时候，阿莲还在哺乳期。那天阿莲不舒服，刚从医院回来，发现老公没做好饭，自己已经饿到不行了，于是阿莲叫老公让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。可这时，阿莲老公一巴掌打了过来，阿莲当场懵了，随即她感受到嘴里流血了。

阿莲回忆起她和老公恋爱时的感觉，那时候的老公很健谈，他们能很好地沟通，但结婚之后，基本没有话说了，阿莲老公身上的大男子主义愈演愈烈，控制欲也越来越强。

阿莲从第一次被家暴开始，每隔两年就会被老公施暴一回，近些年更是每年一次施暴。每次施暴，阿莲的老公最习惯的就是不知轻重的一巴掌，再往头上狠狠地打。

“打人要会打，打头看不出伤。”据阿莲回忆，她老公曾在朋友兄弟面前讲过打老婆的经验——打头不容易留下伤疤。阿莲的老公不让阿莲在外说自己被打，怕丢夫家的脸。有一次，在家庭微信群中，阿莲老公的亲戚当着大家的面说，“我就是打老婆了！怎么样？”这句话一出来，大家没有谴责，沉默的沉默，劝架的劝架，之后还是恢复了原样。阿莲感到了阵阵心寒，这个家族重男轻女，老旧传统的思想让她感到绝望。

“我想杀了他！”2018年初，已经忍受了种种屈辱的阿莲终于爆发，在一次言语激烈争吵之后，阿莲的老公给了阿莲一个巴掌，这样子的巴掌，在这八年间，阿莲已经受够了。

这一次，她和老公厮打起来，疯了一样撕烂老公的衣服，往老公的下阴狠狠踢去。阿莲说，那一次，她就想杀了他，从此一了百了，但她依旧没有力气，也没有勇气下得去手。阿莲冷静之后，觉得不应该为这样的人搭上自己的后半生。

“我就是人渣！”阿莲不止一次和老公吵起来，打骂中阿莲骂她老公是人渣，阿莲老公直接就回应“我就是人渣”，然后继续打骂。回忆起这些，阿莲已经泣不成声，在这个家里，除了老公，家婆也对她恶语相向。家婆处处维护着自己的儿子，总是骂她吃饭多干活少，整天伸手向老公要钱，还穿得花枝招展去上班。

阿莲回忆道，有一年，孩子要报名上学，需要学费和伙食费，自己的钱不够，老公也没给钱，她就向自己的朋友借钱来凑学费。阿莲的父亲看不下去，给了阿莲一笔钱，但阿莲竟然因此遭到家婆咒骂，说是看不起夫家人，让夫家丢脸。“父亲临死前和我说，最担心我被欺负。”阿莲的父亲去世前，一直担心阿莲有没有受欺负。

“妈妈你怎么会找了这样子的男人？”阿莲的孩子也曾经挨打，涉世未深的他们可能只觉得自己调皮才被打，但不知道那种打骂已经是见血留疤的程度。他们在这样子的家庭里成长，内心也充满着恐惧和悲观。孩子们最希望的是爸爸去出差，这样他们在家里能过得轻松点。孩子们问阿莲，“怎么会找了这样的男人？”阿莲没能回答，她知道孩子们想守护他们的妈妈，但是却没有能力做到。阿莲也和孩子们谈过离婚的问题，孩子们说，“爸爸再坏还是爸爸。”听到这句话，阿莲知道自己舍不得割裂亲情的联系。

阿莲知道自己舍不得孩子，现在也没有能力养活孩子，没有能力承担离婚后的各种现实的问题，她踟蹰不前，看不清未来的路。

“我希望那些和我同命相怜的人能告诉我，我究竟该怎么走下去？”

三、“我把老鼠药放进了酒里，他不喝我就喝！”

阿香是湖南人，1979年出生的她在梧州打拼了十多年，自2003年一家人在梧州创业以来，家暴也如阴霾般笼罩在这个家庭。阿香和老公育有4个孩子，最大的女儿现在已经读高中了，二儿子也在读高中，除此之外，还有一个女儿和2岁的儿子。

阿香最痛苦的事情是，老公施暴的对象是大女儿和二儿子。

2016年，大女儿被爸爸打到手臂脱臼，住进医院花了3000多块才治好。

2018年春节，阿香老公拿刀把二儿子的右手砍伤，差一厘米就直接砍到了动脉。

阿香当时就在旁边，她没有袖手旁观，但也没有力气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。这两件事是阿香能回忆起来伤得最重的家暴噩梦，其他的家暴行为她已经记不清晰了。当时的她哭喊着，阻止着，但这些都无济于事。俗话说，虎毒不食子，阿香实在理解不了，为何自己的老公下得了手。

这个家庭里，阿香总是受排挤，生大女儿的时候，正是创业最艰难的时候，那时候的阿香坐月子也没钱，外地来的她更得不到家婆的尊重，她活得没有尊严，只能在忍气吞声中沉默着承受着。

“这个家里没有父女的亲情！”大女儿对阿香说。做生意过生活总有着种种不如意，不如意的时候就是孩子遭殃的时候。大女儿从来不敢和爸爸独处，很多时候，家里只有大女儿在家，阿香的老公回来了，大女儿就躲在家里，或是床底，或是门后，或是衣柜，她就是不想让父亲发现自己在家，她怕不知何因又被打。

2016年，家暴最激烈最频繁的那一年，阿香从110斤瘦到了70多斤，她夜不敢眠，昼不敢寐，就怕孩子们被打。这一年也是他们家生意最困难的一年，夫家曾提议将自己三岁的三女儿卖给他人。

“我宁愿被打的是我！”阿香想承担孩子的痛楚，但阿香的老公却揪着孩子们不放。他就是要打孩子，阿香就算张开手臂抱着孩子护着孩子也要被推开，“滚一边去！”阿香老公对着阿香怒吼，然后继续打骂孩子。阿香曾经和孩子们抱头痛哭，孩子们哭着求阿香离婚，带着他们回湖南。但阿香却忧虑，财产方面算不清楚，离婚反而有各种麻烦。阿香约摸算了一下各类资产，起码也有1000万。现在阿香和老公各做各的生意，各住各的，这样子的生活状态，阿香反而觉得是解脱。

“我把老鼠药放进酒里，他不喝我就喝！”大约在2017年的8月下旬，阿香准备了一杯装有老鼠药的酒，放在老公面前，她想在那一次的晚餐上做一个了断。她劝着老公喝那杯毒酒，但不知为何，阿香老公就是没喝。已经心如死灰的阿香一拍桌子，对着老公撕破喉咙地喊：

“你喝了这杯毒酒，孩子们我来照顾，我喝了，孩子你来照顾，大家说到做到！”阿香的老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，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疯婆子。

随即，阿香拿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……

阿香没死，她被抢救过来了。睁开眼的瞬间，孩子们早就哭得不成人样了。阿香赌上了生命，想给家暴画上一个终结的句号。世事不随人愿，不知道这样的绝望在阿香心里还要持续多久。

“这种家暴的人就是垃圾！”阿香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，觉悟出了这个决绝的答案，没有原谅，没有怜悯，就是垃圾。

后语

反家暴法已经施行三年了，这三年间，虽然有着法律的保驾护航，但很多时候，被害者却总是由于各种原因，不愿意离婚，不愿道出所有的实情，不愿暴露自己的家事在人前。忍气吞声，委曲求全，一个支离破碎的家，一直都在支离破碎中度过，但在受害者眼里，往往还是一个家。

为什么反家暴这么难？为什么司法介入到了家庭总会受到层层阻碍？

韦金雨在谈到办理的各类家暴案件时提及，有时候对于家暴伤情的鉴定有一定的难度，家暴受害者和加害者往往各执一辞，难以找到准确的证据。再加上许多受害者的观念依旧停留在“有老公好过没有”的观念里，来法律援助中心请求法律援助之后，往往又主动撤诉，这些原因都让相关的家暴案件增加了诉讼和维权的难度。

据梧州市妇女联合会介绍，妇联是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组织，来妇联反映情况的妇女，他们都会认真了解情况，情况严重的都会转到司法机构，走法律程序。很多时候，家暴受害者总会觉得这不是光彩的事，回家要么忍气吞声，要么默默忍受，就过了。

早在2016年《反家庭暴力法》刚开始实施的时候，梧州市十二个相关部门就联合下发了关于联动推进实施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》工作的通知，我们多个相关部门为家暴受害者共同撑起一把强大的保护伞，希望有更多家暴的受害者能站出来，为自己发声，争取自己的权益。

文件截图

然而，消除家暴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愿所有的人，在自己家里，都能被温柔以待。

记者：陈业漾

鸣谢：梧州市妇女联合会、梧州市法律援助中心、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